更新时间:2024-10-28 15:36
王熙凤,曹雪芹所著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中的人物,金陵十二钗之一,贾琏的妻子,王夫人的侄女,贾府通称凤姐、琏二奶奶。她外貌美艳,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出场时打扮彩绣辉煌,笑语先至,宛若神妃仙子。因美丽容貌和娇艳气度,曾引贾瑞为其倾倒。
王熙凤她长着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材苗条,体态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王熙凤外貌美丽、华贵、俊俏,伶牙俐齿、机敏善变,善于察言观色、机变逢迎、见风使舵。
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褙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红楼梦》第三回)
黛玉进贾府,正和贾母等谈论着自己的体弱多病和吃药等事,“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这一声正好像戏曲舞台上角色还未出场,先从后台送出一声响亮的“马门腔”,她先声夺人,一下子就把来者的三魂六魄给拘定了。真所谓“未写其形,先使闻声”,作者在没有正面描写人物之前,就先已通过人物的笑语声,传出了人物内在之神。在贾府这样严肃的氛围里,王熙凤可以这样说话,也能够体现出王熙凤的位高权重,深得贾母的喜爱,也能够体现出一种炫耀的成分在里面。
随着后台这一声,一个浓妆的少妇出场了。作者接着用重笔浓彩描绘了其外貌特征:“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下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官绦双鱼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罩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这里,前十数句关于王熙凤衣着和外貌的华丽描写,是细腻的工笔画,是实写,而最后两句则是充满了空灵之气的写意画,是虚写;虚实结合,一个有生命的贵族少妇形象合眼如见。而“丹凤眼,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也能够体现出王熙凤的心机深沉。雪芹用了这么多文笔写凤姐,必然是在《红楼梦》后面的内容中起到了仅次”宝、黛、钗“的作用。
接下去我们先听到贾母的介绍:“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她'凤辣子’就是了。”这一介绍虽然体现了这位浓妆少妇的性格特征和贾母对她的宠爱,也揭示了王熙凤在贾府受宠的另外一个原因,因为会做人,用现代话说就是情商高,懂得人情世故。
王熙凤一出场,满屋内便只有她一个人说话声,侧面也凸显了她的地位。她先是赞美林黛玉“标致”,顺势就恭维了贾母;接着又为黛玉幼年丧母伤心拭泪,以此来讨取贾母的欢心;等到贾母责备她不该说这些伤心话来招她哭泣时,她又“忙转悲为喜”,自责“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然后又以当家少奶奶的身份,一面安顿黛玉,一面吩咐婆子们,其实在炫耀着自己在贾家的特权。至此,读者先闻其声,再见其形,再知其名,再睹其种种表演。出现于读者面前的王熙凤,自然就不再是个抽象的名字,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王熙凤的出场前后做如许皴染,后文焉得不跃然纸上!
王熙凤确实是聪明的,比如在她出场这一回中,王夫人(王熙凤的内姑母)在之前曾找她要过一端布料,她当着大家的面把这件事情提了出来,对王夫人说没有找到,但王夫人马上改口说这是为林黛玉准备的布料,而王熙凤在两人没有打招呼的情况下,又顺着王夫人说我已经备下了,这样一来王夫人有了台阶下,也得了贾母的欢心,自然而然地也就更喜欢王熙凤了。
秦氏丧礼,尤氏犯了胃疼旧症,王希廉评曰:“凤姐协理丧事,既见其才,又见其权。若非尤氏患病,贾珍难于相请。脱卸处不露痕迹。”当然,尤氏也是一位有本领大作为的才女,不过为了给凤姐作传,她也得委屈一下了。脂批:“写秦氏之丧,却只为凤姐一人。”
为了托出凤姐大文,原著做了层层铺垫:第7回焦大醉骂,凤姐便建议尤氏流放焦大,小露了一手;11回末建议尤氏预备秦氏后事;13回可卿魂托凤姐,赞誉她“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到了正式委派凤姐协理时,作者还特地安排第一主角贾宝玉重荐。脂批:“荐凤姐须得宝玉,俱龙华会上人也。”
凤姐走马上任,总结宁府五大风俗,理出头绪,有条不紊;分派众人岗位,量才而用,苦乐均分,各司其职,责任到人;依法治理,赏罚严明;一视同仁,不徇私情;号令通畅,树立威信。姚燮评曰:“分派职役,井井有条,大有淮阴侯用兵经济。”脂批:“五件事若能如法整理得当,岂独家庭,国家天下治之不难。”
作者不惮劳烦,百忙中又写荣府其它家务,“彼时荣宁两处领牌交牌人往来不绝”,“刚到了宁府,荣府的人跟着;既回到荣府,宁府的人又跟着”(14回)。
凤姐诚为不辱使命者,不仅显露了非凡的政治管理才干,还表现出勤慎恭肃的为政精神。不辞辛劳,日夜不暇,并不偷安推托。故能“筹划得十分的整齐,于是合族中上下无不称叹”。脂批:“请看凤姐无私,犹能整齐丧礼。”
协理宁府大展凤姐威风与才干,“凤姐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14回)。贾琏回来后,凤姐大肆夸耀:“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16回)凤姐自卖自夸之语,同时也是作者自卖自夸,协理宁府的确是曹雪芹十分得意的一场文章盛事。
秦氏丧礼出色写凤姐英雄了得是大手笔,贾母丧礼出色写凤姐英雄末路同样是大手笔。文中大书凤姐“力诎失人心”,笔笔生花。
与“这里的事本是我管的”相对,因贾政和王夫人不管,邢夫人便在上头挟制,不时责骂,更挑唆王夫人申斥她料理不周。她也不敢辩,只得含悲忍泣地出来央求下人们。此段上接71至72回邢夫人在贾母、王夫人跟前当众羞辱凤姐,写贾府内斗。贾母生前偏心,凤姐、贾琏又向着贾母,邢夫人怀恨已久。贾母丧礼上,邢夫人故意刁难,“不令凤姐便宜行事”,不只为压倒凤姐、王夫人,更为了报复贾母。
与“那些家人更是我手下的人”相对,因抄家后威信全失,这次竟然叫不动人,“头一层是老太太的丫头们是难缠的,太太们的也难说话,叫我说谁去呢?”无奈只好低声下气央求道:“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我上头捱了好些说,为的是你们不齐截,叫人笑话。”而下人竟不买账,反落井下石,“更加作践起他来”,到底“只有他几个自己的人瞎张罗”。
与“这种银子是现成的”相对,最大的难处恰恰是差钱。凤姐无法,去求鸳鸯,最后还是“到王夫人那边找了玉钏、彩云,才拿了一分出来”,还不敢向上头反映。李纨旁观道:“我说琏二奶奶并不是在老太太的事上不用心,只是银子钱都不在他手里,叫他巧媳妇还作的上没米的粥来吗?”
与“外头的事又是他办着”相对,也因差钱,贾琏在外头照样打不开局面。
凤姐遇到这些艰难,不但丧礼弄得一团糟,自己反添了病,没熬到出殡就病倒了。鸳鸯疑惑道:“他头里作事,何等爽利周到,如今怎么掣肘的这个样儿。我看这两三天连一点头脑都没有。”读来真有楚霸王自刎乌江、关云长败走麦城、诸葛亮秋风五丈原之感慨。
凤姐曲名“聪明累”,曲子云:“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具体而言,她因久病身亏、心力交瘁、宿敌反扑、兵败山倒而心碎致死。
55回刚将年事忙过,“因年内年外操劳太过,一时不及检点……禀赋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智,心力更亏,故虽系小月,竟着实亏虚下来”。尤二姐数回中,凤姐一气恼一忧劳,又使病情加重。74回抄检大观园添病,76回因病缺席中秋家宴,77回“仍命大夫每日诊脉服药”。凤姐落下这个病,只会越来越重。
凤姐理家多年,树敌不少,“人恨极了,他们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倒弄坏了”(55回)。例如,14回协理秦氏丧礼,处罚了宁府一个迟到的下人,那人“含羞饮泣而去”;25回赵姨娘、马道婆施魔法;36回有下人在王夫人前检举凤姐拖欠月钱。
不仅下人积怨,贾府权势也对凤姐虎视眈眈,“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没有不恨他的……连他正经婆婆太太都嫌了”(65回)后文果然写到邢夫人羞辱凤姐(71回)。贾母丧礼中,以邢夫人为首的一干宿敌趁机反攻,致使凤姐半途病倒。
凤姐四面受敌,遭人中伤,面临失宠。如36回王夫人一连盘问数起姨娘、丫头月钱发放的家务,“把二百年头里的事都想起来问我”;71回王夫人听信邢夫人谗言,当众批评凤姐;74回邢夫人交来绣春囊,王夫人竟然第一个拿凤姐兴师问罪。其时凤姐恃强羞说病,不过硬撑而已,很快就撑不住了。
凤姐触犯国家刑律,也招来祸患。93回不辨馒头水月,照应弄权铁槛寺一案。101回贾琏迁怒凤姐。抄家后,因放账取利、重利盘剥事发,遂“致祸抱羞惭”:“我若不贪财,如今也没有我的事。不但是枉费心机,挣了一辈子的强,如今落在人后头。”(106回)
凤姐违禁重利,令贾琏蒙羞,被贾政怪罪,且历年积蓄,一朝抄尽,照应“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湘云道:“独有琏二嫂子,连模样儿都改了,说话也不伶俐了。”贾母评曰:“凤丫头也见过些事,很不该略见些风波就改了样子。他若这样没见识,也就是小器了。”(108回)
判词“一从”,应在第2回“琏爷倒退了一舍之地”;“二令”,应在101回“想起贾琏方才那种光景,好不伤心”,113回“贾琏近日并不似先前的恩爱”;“三休”,应在119回“要扶平儿为正”。“衣锦还乡”之签,宝钗说“四字里头,还有原故”(101回)。凤姐死后,宝钗道:“旧年你还说我咒人,那个签不是应了么?”应了什么呢?原文道“要船要轿的,说到金陵归入册子去”(114回)。如此看来,宝钗的解法意近香菱判词“致使香魂返故乡”,元春曲子“望家乡,路远山高”。凤姐得此签,并非荣归故里,而是将死之谶,120回棺木运回金陵。
脂批预示程高本结局说
脂批关于凤姐结局的探佚:“知命强英雄”,取自110回贾母丧礼“力诎失人心”;“扫雪拾玉”,取自52回扫雪拾虾须镯(平儿圆谎)、94回失玉、107回请罪(凤姐自言“情愿做个粗使丫头”)。
凤姐的结局为机关算尽、众叛亲离、哭向金陵。据脂评提示,后文还后文还有“王熙凤知命强英雄”的回目,而终不免“身微运蹇”。
关于80回以后凤姐的遭际和结局,历来众说纷纭。参见诗词韵文类“一从二令三人木”条。
凤姐总揽贾府家务,她最看得清这一大家族的种种矛盾与危机。但她的想法,既不是贾政式的使宝玉继承祖业,绵延世泽;也不是秦可卿式的及早回头,留有退路;更不是探春式的兴利除弊,锐意革新。而她所要的只是一大家族得到暂时的存在,以便供她自己的支配与剥削。她越感到好景不长,越不放松自己,她日夜辛劳,拼着自己一人的精力,为个人私利而奋战到底;一面制造别人的悲剧,一面到了最后也葬送了自己。当查抄的轰雷落到贾府屋顶上的时候,这位纵横一世的“女英雄”王熙凤,也正到了心血耗尽威力垮光的末日,于是她终于被压在自己所拉塌的这座大厦底下了。
《红楼梦》一面无情地揭发凤姐一切罪行,并不遗余力地刻画出她独断独行、不恤人言、不顾后果的“毅力”。但另一面也深刻地剖析这位强者内心中多少矛盾与软弱之处。凤姐自称不信鬼神,可是贾瑞、张金哥夫妇、鲍二家的、尤二姐都是怎么死的能不能忘掉?舆论认为她过分精明,不是寿者相,说她若不积阴骘就要短命,她心上能不留下深重的暗影?她生活条件中缺乏一个儿子,她唯一的一个女儿巧姐就要请刘姥姥起个名字,靠靠她的“福”。她文化水平太低了,不懂一般闺阁中琴棋诗画的消遣。她唯一知己秦可卿死了,从此成为一个绝对孤立的人。对自己第一忠实的心腹丫环平儿,她仍不免要怀疑和防范。她压倒一切,也到处都树立敌人,曾几乎被死敌赵姨娘阴谋害死。她知道自己是处在怎样一个危险的境地,曾对平儿说,自己得罪的人太多了,但是因为权利高、责任重,“骑上虎背,虽然看破些,一时也难放宽”。因此,她只能本着“宁叫我负人,不叫人负我”、“日暮途穷,则倒行而逆施之”的理论,硬干下去。自己病越加重,精力越不够,越要勉强支撑,越要紧紧地握住支配权到自己死亡之日为止。
第五回的曲子和判词早已明示,凤姐悲剧带有很大的自食其果自取其祸的成分。由于对“一从二令三人木”这句判词的不同理解,存在着各种猜测。大体说来可分两类:一类着眼于夫妻关系、个人悲剧,“一从”指出嫁从夫,或言听计从,“二令”指“阃令森严”或发号施令,“三人木”指终被休弃;另一类则以权势消歇家族颓败的全局观之,“令”是指利令智昏、威重令行、挟天子令诸侯,或皇帝下令抄家,“休”亦不必拘于一事,可作万事皆休解,贾府靠山冰消、彻底败落,凤姐身败名裂、万事皆休。两者兼容或较妥当,因为凤姐是个关系全局的人物,《红楼梦》中有“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完全是大厦将倾、家族败亡的末世景象。所以王熙凤这个曲子不仅是关系到自己,还关系到家族,所以后一种理解也是可以的。
曹雪芹除了写出这一重要人物的成长、显赫,也安排了她的消灭过程。就《红楼梦》判词中所写“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来姑妄猜之:到了贾府抄家,贾母死亡,王熙凤坏事做尽,威权失尽,贾琏也先对她冷淡疏远,以后又休了她送回南京去,最后她结束了生命——是否这样一个结局呢?如果大体上是这样,那么王熙凤之覆败与死亡,是被社会变迁即“人的法则”所决定的。后四十回写王熙凤的罪恶暴露、心劳日绌、失去靠山、呼应不灵等等大体上是符合的。可是写到这一人物之最后结束,却是由于众鬼索命而亡。这岂不是由“神人共忿、应予天诛”而出现了“因果报应”——神的法则了?
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其判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王熙凤有一种支柱作用,一种艺术结构上的、艺术机体意义上的聚焦的、辐射的作用。《红楼梦》写了这么大的一个家族,四百多个人物,设想如果没有了王熙凤,这个书会怎么样。如果把贾府中长幼、尊卑、亲疏、嫡庶、主奴等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比作一张网的话,王熙凤就处在一个相对中心的位置上。她要同各种各样的人物打交道,上有三层公婆,中有无数叔嫂妯娌兄弟姐妹以至姨娘婢妾,底下有一大群管家陪房奴仆丫环小厮等等。王熙凤同其中任何一个人物或者联结、或者矛盾、或者又联结又矛盾的这样的关系,都是某一种社会关系的反映。
以王熙凤这个艺术形象所能包容的社会生活的广阔程度来说,也是其他形象难以企及的。王熙凤这个形象的社会触角是最长的,可以越出贾府的门墙,可以伸向官府,可以伸向佛门,可以伸向宫廷等等。也就是说从反映生活的深度和广度来说,王熙凤这个艺术形象是不可代替的、不可缺少的。如果少了王熙凤,《红楼梦》在它反映生活的深广度方面,就要受到极大的削弱,甚至就不成其为《红楼梦》。
就人物的鲜活生动而言,王熙凤在《红楼梦》里面堪称第一。宝、黛、钗他们自然在《红楼梦》里面的地位毋庸置疑。但是如果说像宝、黛这些人物更多地寄寓了作者的理想,比较空灵;那么凤姐这个人物更多地是来自于生活,好像要从纸上活跳出来。假如没有王熙凤,《红楼梦》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好看;没有了王熙凤,红楼梦就失去了一种让读者眼前一亮的新意。
《红楼梦》不同于许多传奇故事的重要特点,就在于作者不使宝黛恋爱故事孤立存在,而是产生在一个高贵、庞大而又矛盾复杂的大家庭中。在恋爱故事中少不得宝、黛、钗。在家庭内部生活结构中少不得王熙凤这一根从屋顶直贯到地面的支柱。如果把王熙凤这一人物从书中抽了出来,《红楼梦》全部故事结构就要坍塌下来。所以,可以说作者是把宝、黛、宝、凤四个人都当作第一类重要人物而配合着塑造出来的。《红楼梦》的读者恨王熙凤,骂王熙凤,不见王熙凤想王熙凤。作者刻画出一个聪明、漂亮、能干、狠毒的“凤辣子”,不但使她充分具有那个时代人物典型的真实性,也赋予她以吸引读者极大的魔力,足证这个人物的社会意义之不可忽视。
这就是所谓的“杀伐决断”,既包含着不讲情面、不避锋芒的凌厉之风,同时呢又挟持着不择手段、不留后路的肃杀之气,秋天肃杀,那是让人心寒的,也是令人畏惧的。
协理宁国府充分展示了凤姐的“辣手”,有一股不避锋芒的锐气。凤姐不怕得罪人,没有绕着矛盾走,而是迎着矛盾上,结怨树敌也在所不计。有一个仆妇迟到了,也说了情,最后她是不饶,打了二十板子,出去回来以后,还要跪下来磕头叩谢。
凤姐这种凌厉之风,即在日常事务和人际关系中也可见出来,有什么难缠的人,难缠的事,凤姐一来,顷刻了断。如那个李嬷嬷大闹绛芸轩,凤姐一来,连哄带捧,一阵风脚不沾地地就把她撵走了;赵姨娘也是一个,凤姐来了,指桑骂槐,只要几句话,赵姨娘立刻不敢吭声了;另外像宝玉挨打了以后,只有凤姐上来,骂下人糊涂,打成这样还要搀着走,还不快拿藤屉子春凳来抬。凤姐这个人是很务实的,她有一种处乱不惊、明断务实的作风。
王熙凤的“辣手”在更多的情况更多场合表现为逞威弄权、滥施刑罚。她素常惩治丫头,“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底下,茶饭不给”,“拿绳子鞭子,把那眼睛没有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威吓道要用烧红的烙铁烙嘴,要用刀子来割肉,而且当即就拔下那个簪子来戳小丫头的嘴,这种簪子叫作香闺刑具,可以把一个人给戳成毁容。扬手一巴掌打得那个小丫头立刻两腮紫胀。在清虚观的时候,又是扬手一巴掌打得那个小道士都站不住。这种地方,王熙凤的出手之重、之狠、之快,是名副其实的“辣手”了。怪不得有些奴仆在背后诅咒她,说她是“阎王婆”、“夜叉星”。
王熙凤有一句很著名的话:“我是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这句话听起来好像很有气概,就是鬼神难挡,有这样的气魄,只可惜这种气魄用在了邪恶的方面。王熙凤也供瘟神,给女儿起名求福祉,并不说明她不迷信,是说明她不虔诚,没有顾忌,毫无顾忌,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不计后果。如果说协理宁国府是“用权”,权在威随,威重令行,那么铁槛寺这一段就是“弄权”,就是玩弄权术于股掌之上,假权营私。
她这个辣手到了赶尽杀绝,不留后路的地步。王熙凤没有什么“恻隐之心”,她做了事以后,从来不后悔,而且她要斩草除根,对那个落有把柄的张华父子,最后一定要想办法把他治死。从这种地方,我们可以充分领教凤姐手段之辣。
人们常说王熙凤少说“有一万个心眼子”。她日常的为人处世当中常有利害的权衡、得失的算计。她克扣月钱放债生息,不单是把下人的钱拿来克扣,她连老太太和太太的都敢挪用,都先克扣住不发,而且即便是“十两八两零碎”她也要把它攒到一起放出去。所以李纨说她“专会打算盘分斤拨两”,“天下人都被你算计去了”。大闹宁国府的时候还不忘记向尤氏要五百两银子,其实她打点只用了三百两,她又赚了二百两。王熙凤的算计之精、聚敛之酷,是出了名的,连她自己也都知道:“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放是放高利贷),都要生吃了我呢。”
王熙凤的心机更体现在处理人际关系上,非常善于察言观色、辨风测向。常常是对方还没有说出口呢,她已经猜到了;对方刚说呢,她已经办了。林黛玉进贾府,王夫人说是不是拿料子做衣裳呀?王熙凤说“我早都预备下了”。大观园那个诗社起来,探春刚出口,凤姐马上就猜到你们是缺个“进钱的铜商”。你这边刚刚说,她那里早就猜到了,所以李纨说:“你真真是水晶心肝玻璃人。”
有的时候,她还可以一百八十度地大转弯,同一件事,原来这样说,又那样说,但是她都说得入情在理,十分动听。邢夫人要讨鸳鸯,先来找王熙凤商量,王熙凤连忙劝告邢夫人,说这个事情根本是不行的。但是邢夫人一点也听不进去,王熙凤立即掉头转向,改换话锋,连忙陪笑,当时邢夫人又喜欢起来。像这样能够顺应对方心理,急转直下又不落痕迹,像这样一种本领在《红楼梦》里,只有在王熙凤身上可以看得到。
一旦遇到利害攸关、损害尊严的、危及地位的,王熙凤就会使出她浑身的解数,她的机心谋略在这个时候会表现得淋漓尽致。表现她阴而狠的一面,比如那两个著名的事件:一个叫“毒设相思局”;一个叫“赚取尤二姐”,又叫“弄小巧用借剑杀人”。
凤姐一次又一次地假意挑逗、虚情承诺,完全合于诱敌深入、围而歼之的用兵之法。在这一回合里,凤姐易如反掌地运用了自己模样极标致,心机又极深细的优势,陷贾瑞于歹毒的“相思局”中。
尤二姐之于凤姐,是具有相对优势的,所以凤姐要煞费苦心,以退为进。她亲自出马到了小花枝巷,一席话不要说尤二姐把她认作好人,连大观园那里的姐妹,除了少数比较有头脑的人,都觉得凤姐改弦更张了,都觉得她很贤良。凤姐紧紧抓住了尤二姐的弱点,所谓“淫奔无行”,一女侍二夫,牢牢地抓住张华这张王牌,收放自如,行云布雨,凭借衙门的法、家族的礼,造足了舆论,布满了流言,使尤二姐坠入软绵绵、黑沉沉的陷阱之中,不能自拔,最终走向绝路。“机关算尽”,这些凤姐的过人之处,也是凤姐致祸的内因。
做贾府的当家媳妇是断乎不容易的。在那长辈、平辈、小辈、本家、亲戚和男女奴仆之间,彼此都有着极复杂的矛盾,若不具备独到的权术机变,一个孙媳妇辈的年轻女子是会被压得粉碎。可是她凭着自己的才智与苦心,竟能够见风使船,多方应付。她的婆婆邢夫人要她去向贾母为贾赦讨鸳鸯做妾,她很巧妙地摆脱了。王夫人疑惑大观园中的绣春囊是她所有,她很委婉地洗涮了这个莫须有的罪名。王善保家的怂恿着王夫人搜检大观园,她心里觉得这是一种轻举妄动,也伤害了作为荣府当家奶奶的面子,她就自己站在侧面,消极参加,留给探春去给王善保家的以迎头痛击。她看出贾母、王夫人偏爱宝钗,就加倍铺张地为宝钗过生日。作者对于这一位目光四射手腕灵活的少妇,随处都以极巧妙生动的手法加以刻画,使读者到处接触到她才智的锋芒和活跃的形象。
五十四回庆元宵的时候,那些说书的女艺人说:“奶奶好刚口。”“刚口”是指口才,连说书艺人都甘拜下风,足见王熙凤口才不凡,也就是冷子兴所介绍的“言谈极爽利”的风采。
“言谈极爽利”和“心机极深细”是密不可分的。比如五十四回元宵夜宴贾母问及袭人怎么没有跟来伺候宝玉,王夫人忙回道:“她妈前日没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贾母不以为然。凤姐忙接过来解释,说出一番“三处有益”的理由来,一则“灯烛花炮最是耽险的”,那园子须得细心的袭人来照看;再则屋子里的铺盖茶水,袭人都会经心准备,“宝玉兄弟回去睡觉,各色都是齐全的”;三则又可全袭人的礼。这番话既合于主仆上下的名分次序,更投合老太太的心理。这个就是说同一件事,凤姐说就会有不同的效果。
同是凤姐,对待不同的人,对待不同的对象,她也有不同的语言。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凤姐说出来的话既有谦词,同时呢,又告艰难,而且还不乏人情味,符合既不热络又不简慢、既不丢份又不炫耀的原则。宫里的夏太府打发小太监来借银子,凤姐那几句话看上去并未得罪夏太监,其实还是软中有硬、绵里藏针的,它有一种警示。所以凤姐这个人,她还真具有当外交使节和公关经理的潜能。
凤姐语言的幽默和诙谐也是很有名的,谁都知道凤姐是贾母的“开心果”,是“顺气丸”。她的幽默和谐趣最精彩的地方是“对景儿”。她有一种随机性,是随机而出,自然天成,经常是这样的。比如逛大观园的时候,贾母说她小时候摔了一跤,头上落下一个窝。凤姐马上就说:“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个窝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出些来了。”你看看一个疤痕却讨出吉利的口彩,编得这样的喜庆,编得这样的圆满,而且她是随机就能够编出来,我们不能不佩服凤姐这种即兴的发挥。
像这样的还比较容易,如果贾母很生气,你要是在贾母气头上使她转怒为喜,这就更难了。邢夫人要讨鸳鸯,贾母气得乱颤,凤姐不慌不忙地说:“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得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这真有点奇兵突出,贾母气也消了,空气也缓解了,又有说有笑了。
凤姐的语言没有什么书卷气,却有一派扑面而来新鲜热辣的生活真气,独多俗语俚语歇后语等口语中的精华。她的状物拟人叙事言情都很生动。她还会用谐音对偶等使语言风趣生动,看似无师自通,它的源头不在书本而在生活,在于生活本身所包含的信息和智慧。通过凤姐的语言,不仅使人们眼界大开,可以看到种种生活态和社会相;而且心智大开,可以窥见聪明绝顶变幻莫测的机心。
凤姐不是丑角,但丑角这种姿态可以当作工具使用。她在贾母面前充分地发挥着诙谐的才能。她对宝玉及众姊妹并不伤害,尽可能满足他们的需要,还及时凑趣。她缺乏文化教养,不会吟诗联句,行酒令打灯谜等等,但心灵口利,谈笑风生,也博得老少尊卑的喜悦。丫环婆子哪个不怕她?可是一听到琏二奶奶要讲故事说笑话了,都挤得满满地来听,就是因为她说得好。
《红楼梦》作者写王熙凤的口才,也和写王熙凤的性格一样成为奇迹。她随时顺口而出的动人的说笑,使读者如闻纸上有声;而且,只有她这一个人才能说得出那些语言,似乎这种语言生来就是为了王熙凤来灵活运用的。她如果不说出那种语言时,书里的人物和读者都同样不满足。在原作者笔下,王熙凤的语言几乎时时刻刻和王熙凤同在的。偶然她因病或因故“缺席”,人们是感觉到多么寂寞呀!至于那些为自己的吹嘘或对别人的恶骂,口才又成为她抬高自己打击别人的锋利武器。
可是她若一旦翻脸,就从那同一的口里喷出最粗野下流的声音。当她把尤二姐骗入了大观园之后,便去骂尤氏道:“……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住了?要不就是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你又没有才干,又没有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只就是一味瞎小心,应贤良的名儿!”凤姐能对她的平辈妯娌尤氏这样借端讹诈,撒泼撒赖,当然更能对一般奴才使用非常残酷的压迫。
表现自己才干的欲望。贾珍请她来协理宁府,她的心里是很愿意的,是想露一手的。渴望有更大的舞台来施展自身才能的心态,在那个社会条件下的女性当中,是比较独特。而这种愿望,不能不认为是合理的个性要求之一种。对待凤姐表现自己才能的欲望,我们不要一概的抹杀。当然所谓“欲”不只是表现自己才能的欲望,人还有各种精神的、物质的欲望,只要是正常的、合理的人欲。《红楼梦》的时代“存天理,灭人欲”,人欲是被视作洪水猛兽,是要被杀灭的。所以在对待过去时代人的欲望,尤其是女性的欲望的时候,我们不要轻易地都把它抹杀掉。
王熙凤她抓尖、要强、爱表现,让人觉得很痛快。但是话又说回来,凤姐是以“欲壑难填”著称的。如果你的欲望是填不满的,对于金钱、权力,以至于其它种种欲望,如果超过了界限,就危及他人的尊严,妨碍到他人的生存,这个就很可怕了。凤姐挪用下人的月钱,放高利贷,捞取家族的资财化为个人的私房,为了巩固当家奶奶的地位,弄权使招,费尽心机,欲望的膨胀造成了种种劣迹和恶果。凤姐的欲望更多地表现为一种无节制无穷尽的贪欲,常常以压抑他人的欲求、牺牲他人的幸福、危及他人的生存作为代价,来换取自己的享乐、自己的贪欲、自己的利益。这种贪欲和权欲发展到了极致,便会成为独夫和暴君。凤姐的惩罚丫头、拷问小厮、盘剥奴仆、追剿无辜等,便带有分明的暴君气息。所以“欲”应该有一个界限,如果成为一种贪欲,危及他人了,这个东西就应该否定、应该批判、应该杀灭的。
口才与威势是作战的武器,掌握权力掠取财富是作战的目的。贾府内部的用人行政,大多逃不出凤姐的手掌心。贾珍要派贾蔷到江南去采买唱戏的女孩子,贾琏原不甚同意;但贾蓉示意凤姐,凤姐便立刻发言支持,使他通过;于是蔷蓉两个当面许下了贿赂。贾琏要派贾芸管理小和尚小道士的差使,凤姐却先答应了贾芹,结果把贾芸打消了;于是贾芸就使用贿赂和巧妙的语言来说动凤姐,果然派了他充当大观园中种树的差使。馒头庵老尼姑求了凤姐假冒贾琏之名,托了长安节度使,强迫别人退婚;结果张家的女儿和李守备的儿子,为了殉情双双自尽,而凤姐就以别人两条性命的代价无所顾忌地得贿三千两。凤姐经常叫心腹奴才在外面放高利贷,甚至把上上下下的月钱常常克扣、挪用、放利。贾母为凤姐凑份子过生日,她连最卑下穷苦的赵姨娘周姨娘的钱也不肯放过。贾琏要请鸳鸯偷取贾母的银器去典押,必须先许下给她的好处,才能办通。直到最后贾府抄家,她的成大箱的放利钱的票据是主要罪证之一。凤姐自己是荣国府这一家庭的当权者,同时也就是这一个家庭的贪污盗窃弄权营利的首脑。她使用着自己的特权,剥削着这全家的利益;无怪于贾府一般子弟、奴仆乃至婆子丫环们都各营其私,各舞其弊,纷扰与罪恶,层出不穷,凤姐怎么可能去执行任何有利于整个家庭的统治管理的计划呢?
在宗法社会,所谓“妒”常常是封建道德对女性人格扭曲后加上的一个恶名,也是女性维护自身权益的一种变相的手段。在“妒”的名义下,使女性自相虐杀,保护的是男性中心的多妻制。在《红楼梦》里,以凤姐为轴心,生动地反映了这样一种典型形态。“酸凤姐大闹宁国府”、“变生不测凤姐泼醋”,酸也罢,醋也罢,都是讲的“妒”。
第一,琏凤夫妻关系有一种特殊性。首先,凤姐在同贾府内外其他男性的交往上,比较自由开放、挥洒任意;其次,凤姐对贾琏提防查察;再次,从贾琏这方面看,凤姐这样的妻子“惹不起”,他说凤姐是醋坛子,你要在外边稍微有一点动静,凤姐是通不过的。
第二,王熙凤最终仍旧不能摆脱“夫纲”和“妇道”的拘束,她不能不承认丈夫纳妾是正当的。所以在强大的宗法礼教和社会舆论面前,争强好胜的王熙凤,也要竭力洗刷自己“妒”的名声,构筑“贤良”的形象。首先,表现为有条件的忍让,比方说容下了平儿,成为通房丫头;其次,表现为对贾琏的施威泼醋作适当节制,对于多姑娘和贾琏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在鲍二家的事件被揭发后,王熙凤尽管争得了面子,而贾琏明显地得到了老太太的袒护。
第三,王熙凤把锋芒指向与之争宠的其他女性。打平儿,打鲍二家的,在尤二姐的事件上就更加明显了,更加自觉地转移到与之争宠的女性身上,使她们成为牺牲品。夫妻矛盾转为妻妾矛盾,不能治本就转而治标,以这个“标”来发泄对贾琏身上的“本”的怨恨,尤二姐就成了王熙凤恫吓贾琏并夺回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时的政治牺牲品;她把一切的仇恨、怨毒、心机、谋略都用在了这个上头。比之《金瓶梅》中妻妾间的争风吃醋,《红楼梦》中有关“妒”的描写具有更为高级的形态,包含着十分丰富的社会文化内容。首先,凤姐竭力塑造自己贤良的假象,其目的在摘掉“妒”的帽子,在宗法礼教上占得一个“制高点”;让贾府这个小封建社会中地位最高的裁决者贾母、王夫人等人把立场都倒在她这一边,使她夺得了这次战争的主动权,这就给了她隐瞒众人随意支配尤二姐命运的权力。其次,凤姐又调动一切手段,把尤二姐置于名教罪人的地位,揭发尤二姐“淫奔”的老底;再次,所谓“借剑杀人”,不单是假手秋桐之流,更是凭借着全部封建宗法的权力和舆论机制。